(一)“开胸殷卫,跨蹑燕赵”
(金凤台上俯瞰邺城遗址,段海容摄于2023年10月1日)
在今天河北省邯郸市与河南省安阳市的交界处,曾有一座都城雄立于此,这便是名贯我国中古史的“邺城”。邺城西倚太行,北临漳河,地处华北平原,是山东至山西、中原通幽冀的必经之地,自古便为天下咽喉、兵家要地。
春秋首霸齐桓公始建邺城。战国时邺城为魏国陪都,并有西门豹任邺令“投巫治水”之传奇故事留世。东汉末年曹操击败袁绍后入主冀州,于邺城大兴土木,广建亭台楼阁,宫殿官署,举世闻名的“铜雀台”便于此时竣工。“铜雀台”作为邺城知名度最高和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素来为天下所知,然与刻板印象中不一样的是,“铜雀台”并不只是一座孤立的高台,而是由三座高台(自北向南依次为:冰井台-铜雀台-金虎台)所共同组成的大型建筑群。三台台体以砖包砌,高大巍峨,台上殿宇林立,三台之间以阁道相连“施则三台相通,废则中央悬绝”。建成后的“铜雀三台”坐落于邺城城墙西北角俯瞰全城,既是易守难攻的军事制高点,更是曹氏父子饮宴群臣、吟诗作赋之处,在文化上也成为了引领建安文学的发祥地。
(“铜雀三台”遗址之金凤台台基,段海容摄于2023年10月1日)
魏晋南北朝时期,邺城长期作为华北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先后成为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政权的都城。北朝时期的邺城最为盛大繁荣,分为南北二城。其北城为曹魏时所建,东西七里、南北五里,是我国都城建筑史上第一次将一般建筑群中轴线对称的布局设计扩大应用于整个城市,中朝宫殿位于南北中轴线正中,雄居北部中央,周围苑林、民居、官署、宫室呈对称状拱卫宫城。东魏肇建后,权臣高欢因地狭人多而扩建邺南城。扩建后的邺南城,东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在继承前代设计思路的基础上,布局更加规整,相继构建了完善的城防体系、道路网络和排水系统。邺城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座先规划后建设的都城,在我国古代城市规划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一方面深远地影响了随后隋唐长安、洛阳和元明清北的兴建,另一方面也对周诸如朝鲜之开城、日本之平城京等他国都市建设产生了重要影响。
(邺城遗址出土之螭首,段海容摄于2023年10月1日)
(二)“闲淑之誉,有闻中国”——茹茹公主墓及其生平
茹茹公主墓位于河北省磁县城南二公里的大冢营村北。1976年春,附近村民在犁地时不慎铲破墓顶,使此墓重见天日。随后由磁县文化馆主持,并在中央美术学院、河北省文管处、文物出版社等单位的支持下,于1978年9月至1979年9月对该墓进行考古发掘。经勘查,该墓为甲字形砖砌单室墓,南北总长34.89米,东西宽5.58米,墓底距地表深6.7米,由墓道、甬道和墓室三部分组成。墓室内部棺椁葬具皆已腐朽殆尽,东南角有少年女性头骨一具和肋骨、肢骨若干。
该墓早年虽经盗扰,但仍发掘清理出各类器物一千余件,其中以陶俑为大宗,次为陶家禽家畜模型,再次为陶瓷器物。出土的各类陶俑按照服装的性质,可分为送亲仪仗俑、生活服侍俑、萨满胡人俑三类。
(茹茹公主墓出土的镇墓按盾武士俑,段海容摄于2023年10月1日)
这批陶俑的出土不仅弥补了东魏时期艺术的空白,还为北朝服饰艺术的相关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其次该墓墓道与墓室内部华美的壁画也填补了我国绘画史上的一处空白,为日后探寻唐墓壁画的渊源,提供了宝贵的新材料。然而出土文物中最具特色的应属详细记载墓主生平的墓志一通及东罗马金币二枚。
(茹茹公主墓志,段海容摄于2023年10月1日)
据墓志铭记载,墓主为北齐武成帝高湛的幼年结发之妻——茹茹公主闾氏。闾氏名叱地莲,号邻和公主,是茹茹雄主阿那瓌之孙,茹茹太子庵罗辰之女,生于东魏元象元年(公元538年),并于东魏兴和四年(公元542年)嫁给时为东魏长广公的高湛为妻。闾氏于东魏武定八年四月(公元550年)在晋阳去世,年仅十三岁,死后葬于釜水之阴,齐献武王之茔,“齐献武王”即茹茹公主闾氏的公公,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北齐王朝奠基人北齐神武帝高欢。东魏时高欢受封齐王,“献武”即为东魏静帝赐予高欢的谥号。由墓志铭记载可见,闾氏五岁时就成为东魏与茹茹联姻的对象,于懵懂垂髫之时就被迫离家南下中原,成为双方家长政治需要的代价。
(三)“齐女思北,秦姬望西”—北朝与柔然的民族联姻与融合
“茹茹”是我国中古时期北方著名的游牧民族——柔然的别称。柔然族源复杂,有源于东胡之说和源于匈奴之说。柔然以畜牧业为生,社会经济结构较为单一,手工业发展较为滞后。因此为了满足生活需要,柔然就须与中原地区大力发展经贸关系,通过朝贡、互市等形式用畜牧产品换取中原生产的丝绸、铁器、粮食及其它各类用品。北魏初年,柔然屡屡南下侵袭劫掠,北魏王朝也视柔然为北边大患,北魏明元帝和太武帝多次领兵往攻并重挫柔然。孝文帝时期,北魏一改此前对柔然军事征伐为主的策略,而柔然内部也因高车之叛而势衰,对北魏也以媾和为主。北魏孝明帝正光年间(公元520-525),闾叱地莲祖父阿那瓌先为柔然内部政斗所迫避居北魏,后又审时度势收拢余部,利用北魏陷于六镇之乱无暇他顾的契机,整顿内政、大破高车,使柔然国势大振,得以再度复兴。
东西魏建立后,为了争取北方柔然的对自身的支持,双方实际掌权人高欢和宇文泰竞相向阿那瓌和亲通好:东魏天平二年(公元535年),东魏以常山王妹为兰陵公主出嫁予阿那瓌;西魏大统年间,西魏文帝元宝炬废皇后乙弗氏,迎娶阿那瓌之女郁久闾氏为后;东魏元象元年(公元538年)阿那瓌南下幽州,东魏丞相高欢为集中力量向西攻伐西魏,遂对阿那瓌采取了“招纳荒远”的怀柔敦睦政策,并于兴和三年(公元541年)六月,亲送宗室乐安公主至楼烦之北,与柔然太子、闾叱地莲之父庵罗辰联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年幼的闾叱地莲便于父亲大婚的次年(东魏兴和四年,公元542年),跟随此前嫁给西魏文帝的姑姑的足迹,南下与高欢之子高湛联姻,就此远离亲生父母与草原故乡,只身前往陌生的中原之地,一去而不复返。
(东西魏对峙局势图,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统治阶级之间的联姻是北朝与柔然建立政治同盟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不论是北上的东魏乐安公主,还是本文主角,南下的闾叱地莲,都为和亲做出了重大牺牲,她们所肩负的政治使命远大于其个人婚嫁的意义,她们所背负的历史责任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要抹杀其个人对感情和幸福的追求。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频繁的联姻一定程度上也调和了各政权统治阶级间的关系,从而有利于消弭战争。其次,联姻并不只是个体行为,每一次联姻都是双方统治阶级内部的交流与交换,与联姻公主一起前往联姻国的使团,含有大量的仆役、乐工、匠人、僧侣,而这些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群体往往也是推动各民族进一步扩大交往、交流和交融的重要推手。
东魏-北齐是我国北方民族融合的重要时期,这一时期从政治制度、礼仪风俗、社会生活、艺术娱乐等各方面都反映出民族融合和华胡互鉴的面貌。这一时期同时也是丝绸之路形成发展的重要阶段,除了中华各民族内部的交融交汇外,中西交流的力度和频率也迎来了新的高峰。茹茹公主墓出土的东罗马帝国金币就是这一历史现象的显证。
(四)币自拂菻来——茹茹公主墓出土的东罗马帝国金币
(茹茹公主墓出土的东罗马帝国金币,段海容摄于2023年10月1日)
“拂菻”是我国中古时期对东罗马帝国的代称。六世纪中期的东罗马帝国正值查士丁尼大帝统治之下,国势昌盛,一度收复了西罗马帝国的故土,几乎重新统一环地中海地区,是亚欧大陆西端最为强大的帝国。邺城茹茹公主墓共出土两枚东罗马帝国金币,两枚金币所属年代分别是阿纳斯塔西斯一世时期和查士丁尼一世时期。阿纳斯塔修斯一世时期所铸之币,正面为其胸像,四周有不完整的拉丁字铭文,背面是胜利女神像,侧身向右作前行姿态,右手持长柄十字架,八芒星在十字架外侧,四周有铭文;另一枚金查士丁尼一世执政时期所铸之币,正面为其胸像,四周有拉丁字铭文;背面是天使立像,四周有铭文。
东魏-北齐时期,中原和东罗马帝国通过日渐繁荣的丝绸之路相连,双方商贸往来密切。两枚金币的出土,直接印证了当时中西交往的频繁,对相关历史研究提供了珍贵资料。可以想见的是,在茹茹公主生活的那个年代,得益于丝绸之路的畅通,居住于邺城及其周边地区的各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受到异域文化的影响,从而为日后更为开放多元的隋唐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五)结语
联姻和亲作为我国古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形式,在各个历史时期对我国各民族文化的兼容并蓄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每一次联姻和亲一方面为不同民族文化的交际提供了难得的机遇,另一方面也留下了诸多物质成果与精神文化。本文中所述及的闾叱地莲公主就扮演了沟通柔然与东魏双方统治阶级的大使,推动了北方柔然草原文化与华北地区汉文化的融合,使得两大民族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上相互影响、共同进步。茹茹公主和汉朝的王昭君、唐朝的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一道构成了我国古代璀璨的民族和亲文化谱系。在历史长河中建立了各民族间骨肉相连的情感联系,加深了各民族荣辱与共的认识观念,夯实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存在基础,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历史文化与精神文化财富。